演员的自觉
——从秦腔新作《蔡文姬》看苏凤丽的追求
单跃进
春节前,在兰州黄河剧院看了新编历史剧秦腔《蔡文姬》首演,勾起了一个萦绕我多年的思考,即戏曲演员在艺术创作中的自觉意识问题。
演出那晚正值寒流侵袭,散戏走出剧场,体感并没有零下14度,我依然沉浸在剧场的热腾氛围里。没想到文姬归汉这么个被人反反复复演绎过的题材,今晚由甘肃秦腔艺术剧院演来,依然给我迎面而来的清新。
的确,这出《蔡文姬》是有新意的。但凡戏剧人,大都能从戏曲到话剧数列出各个时期不同版本的蔡文姬题材和作品。这些作品有的堪称经典,有的则有铭刻着时代印痕和影响,它们犹如一片蓊郁台地,横亘在秦腔《蔡文姬》的创作团队面前。穿越它,以今天的视角重新审视它驾驭它,必定充满艰辛,也可能赢得快乐。
秦腔《蔡文姬》
苏凤丽饰蔡文姬
(一)
这出戏的文本叙事,一如其同题材作品,围绕蔡文姬离汉与归汉两个关键脉络而展开。其离汉,有文姬被掳,被妻的舞台动作;而归汉,则包含了离别、失忆、丧夫,乃至最后的“流离之魂,终有家园”,得以“勘定旧编,重修青简”等一系列舞台行动。显然,剧作者张泓试图将蔡文姬归汉的心路历程作为塑造其人物形象的重点,予以建构和刻画。编剧的这番用心,或许正是本剧在文学价值层面上有所成就的一个机缘。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话剧《蔡文姬》创作,在毫不回避为曹操平反的动机下,左贤王的人物基调是参照公元前的冒顿单于而确立的,让剧中的左贤王尽显匈奴统帅的雄才大略。而上世纪九十年代,那几出颇具影响的“文姬归汉”剧目,其中的左贤王形象一股脑地变成举止谦和的“暖男”,有的甚至围着蔡文姬前后殷勤,就差对着观众打背躬,说这是为了民族和睦。
其实我们知道,蔡文姬的故事是基于我们民族情感和文化情怀之上的历史文化想象。蔡文姬的苦难、悲愤,一如历史洪流中的芸芸众生,是个体生命被历史潮流的裹挟和蹂躏。亦是历史进程中的文明与野蛮,美好与丑陋,仁厚与残暴相互包裹的缩影。讲述蔡文姬的故事,回避不了那段民族争斗与融合中的腥风血雨。民族的融合,是华夏文明孕育发展的必然,亦是苦难中的融合。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莺歌燕舞式的,温情脉脉的融合。融合,便是暴力与温柔兼具的进程,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观。
秦腔《蔡文姬》
苏凤丽饰蔡文姬
如果说秦腔《蔡文姬》对同类题材的创作有所僭越,就在于不回避民族或族群交往融合中的苦难与冲突,敢于直面蔡文姬命运的凄怨。剧中蔡文姬与左贤王的戏,是从他俩的夫妻关系切入的。尽管这种夫妻关系一开始是强掳的,甚而是暴力的,但它的后续进程中,人性的砝码愈是加重,人性力量逐渐彰显。剧本能够紧紧攥住人情、人心的纠葛,来铺排蔡文姬与左贤王的夫妻关系,无疑是为全剧平添了浓郁的人文与人道色彩。也是从这对夫妻的世俗生活视角,凝视特定历史时期华夏民族融合过程中苦难和凄楚;揭示了历史苍茫洪流中,众生被裹挟被蹂躏的不堪遭遇;体现了尊重历史进步潮流的历史唯物主义精神。
然而,这一切都需要通过舞台人物的行为细节来表现,进而推动人物性格的向前发展。观众可以从蔡文姬与左贤王一次次对互相峙或互相容忍的戏剧情境中,一点一滴地累积起对他们关系变化的感受。诸如蔡文姬对左贤王举止做派的难以忍受,或惊诧他竟然以胡笳附和自己的琴声,或恼怒于左贤王的性格的飘忽不定……乃至她诞下孩儿以后,家庭人伦关系的紧密和慰藉,这一砖一瓦的垒筑,成为塑造蔡文姬形象和性格的坚实支撑。
秦腔《蔡文姬》
苏凤丽饰蔡文姬
(二)
剧中的蔡文姬在秦腔名角苏凤丽的演绎下,始终拿捏住人物斯文端庄的外在形象,而将生命中遭遇的屈辱、不堪和挣扎内化为人物的心里动作,极为克制地通过身段、念白和声腔予以外化,在秦腔舞台上塑造了一个情感真切的蔡文姬形象。
为了这个形象,苏凤丽与编剧张泓,一个在兰州,一个在上海,俩人念慈在慈地折腾了三年。三年间,她俩居然没有见过一面,仅仅依托腾讯微信的语音功能进行海量的沟通,间或有些短信文字交往。而且两人沟通甚好,剧本竟然反复调整,七易其稿。按张泓的说法,苏老师在众多题材中,执意地选择了蔡文姬。而且她对蔡文姬的研究颇有心得,从史上的各种版本,一直到近年才问世传记文学《漠国明月(蔡文姬传)》,几乎都涉略了。在一个长于梳理史料典籍的大学教师眼里,与苏凤丽交流和笔谈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而在苏凤丽看来,张泓是个用心用情写戏的编剧,她的善于汲取建议,能够融汇意见,让自己的才情融入剧作。本以为,这个主演与编剧密切合作的故事,是疫情期间发生的无奈案例。转而一想,非也!
秦腔《蔡文姬》
苏凤丽饰蔡文姬
这一切,是由苏凤丽的特质决定的。
在秦腔界享有盛誉的苏凤丽,多少年来其实就是个爱折腾,有主见的演员。她的折腾不为虚名荣耀,而是不断寻求自己艺术发展的新目标。早在十多年前,她以移植京剧《锁麟囊》为契机,琢磨着将她长期以来对京剧程派声腔的歆慕和学习,浸润于秦腔旦角声腔。苏凤丽授业于秦腔名家肖玉玲,是肖派艺术的嫡亲传人。其师肖玉玲在声腔上亦是个转益多师的艺术家,非常注重向京剧和其它兄弟剧种学习借鉴,以此丰富自身的声腔艺术。苏凤丽钟情于京剧程派之韵味,执念于程派之法度,其不满足于现状的劲头,与乃师如出一辙。甚至她从师傅那里继承来的衣钵,如《火焰驹》这样的代表作,苏凤丽也敢于“痛下狠手”,大胆进行修改调整。有专家对此行为评价,苏凤丽“在吸取延续乃师等老艺术家行腔运气、吐辞咬字、收声归韵等路径与技巧的基础上,充分发挥自身嗓音灵透浑厚、五音皆能、高中低音谐胜的长处,更多地曲折宛转,更出色的错落有致,更细腻的调味延宕,高处鹤鹰引吭,低处鹂燕呢喃,使人听得如痴如醉,热视迷聪,触动了人心的至深处,表达了秦腔韵调的无限魅力”。我们在这样的评价中,清晰看到苏凤丽的折腾,不是一味求新,而是像她的前辈一样在追逐秦腔声腔艺术的真谛。
秦腔《蔡文姬》
苏凤丽饰蔡文姬
但凡爱折腾的艺术家,在创作上往往显现出超乎常人的主动性。从《锁麟囊》到《蔡文姬》,苏凤丽不是那种静坐着等待安排的人。她是在确立了艺术目标之后,就会着了魔似地去琢磨它,追求完美的结果。所以,这样的演员在舞台上折腾出惊艳夺目的华彩篇章,实在顺理成章的。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蔡文姬》之第五场,归汉的蔡文姬觉得有负丞相厚望,又难忍闲言冷语,心灵至暗的她,忽闻夫君左贤王的死讯……一个叫头,揪心的琴弦骤然而起,引出蔡文姬“一声夫君吐出唇”的大段唱腔。它由渐板起,转入二导板……唱腔旋律在时紧时慢、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的迁延与转换中,如泣如诉地倾泻着蔡文姬归汉之后,积郁久矣的思念与惆怅。此时的蔡文姬“这个家,没了!那个家,散了”,哀痛寂寥中,她顿觉自己似“渺渺天地一游魂”,不禁引起观众的深切共情。苏凤丽以她的声腔塑造了蔡文姬的形象,一字一腔,一叹一息,就像从心底里抠出来一样,直抵观众的情感要害,闻者不觉泪下。其间“长叩关山泪作雨,云化白绫送知音……”,音域行走在云端,音色凄苦而饱满,于悲痛中恪守着隐忍,始终不失蔡文姬身份和性格,堪称彩腔苦音运用于角色性格的范例。
秦腔《蔡文姬》
苏凤丽饰蔡文姬
(三)
对于苏凤丽在《蔡文姬》(以及此前若干剧目)创作中显现出来的爱折腾劲头,我很愿意理解为,这是一个演员自觉意识的表现。
这种自觉意识貌似本能,其实是表演艺术家的秉性和悟性,一俟趋于成熟,便是一种艺术自觉,乃至文化自觉。是一种能够审视自身艺术行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能力,是审美意识的自觉;是能够看清自身艺术优长和短板,善于学习勇于汲取的明白人。
多少年来,我们的戏曲艺术是由一代代的明白人引领着,从悠远的过去一路走到今天。或许是市场和环境的变迁,或许还有其它难以名状的原因,今天的艺术家们似乎习惯了被动地接受和安排,而疏于主动的进取。只是我们环顾四下,真正有所作为的艺术家,大都具有一种积极主动的生命禀赋。诸如,尚长荣等一批各剧种的领军人物,便是标杆榜样。
秦腔《蔡文姬》
苏凤丽饰蔡文姬
在我看来,苏凤丽正是一个走在自觉道路上的艺术家。她感性而执念,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秦腔的世界;她挚爱秦腔,却不盲目地奉若神明;她对自己的艺术保持清醒的认识与苛责的态度,所以她追求完美,有源源不断的内生动力;她凭着直觉和感性,将程派声腔浸润到她同样钟爱的秦腔里;她费劲巴力地从剧本源头探究剧中人物内心,在文本上就开始参与人物塑造。长此以往,厚积薄发,她那厚实绵密和富有戏剧表现力的声腔艺术,逐渐被观众识别为苏腔……
一个正在走向自觉的演员,是可以被期待。同样,一个正在走向自觉的演员群体,也是可以被期待的……
观看甘肃秦腔艺术剧院的《蔡文姬》,观众是被演出呈现出来的整体舞台艺术效应所笼罩的。舞台叙事的目标指向十分清晰,所有的表演环节都是蔡文姬的命运延宕为主线,围绕着与左贤王的人物关系开展。左贤王的扮演者宋少辉文武兼具,塑造了一位血气偾张,情深义重的草原汉子。曹操、卞夫人、月儿、董祀等一众人物,恰如其分的表演,构成了全剧表演节奏上的流畅。
秦腔《蔡文姬》
苏凤丽饰蔡文姬
秦腔《蔡文姬》仅仅是完成了首轮演出,尽管在创作和演出两个方面都显现出令人欣喜的阶段性成果,但在历史生活质感的营造,人物行动的逻辑合理性,舞台情境和动作的清晰等方面,仍有诸多亟待修改提高的空间。
我们广大观众有理由期待甘肃秦腔艺术剧院的艺术家们,以高度的艺术自觉意识,审视《蔡文姬》的创演经验和得失,予以进一步的打磨,争取攀登新的艺术高度,让秦腔《蔡文姬》成为内涵丰富,演绎精湛的常演剧目。
秦腔《蔡文姬》
苏凤丽饰蔡文姬
作者简介:单跃进,上海京剧院原院长,周信芳艺术研究会会长,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