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八步沙》剧照。
什么样的戏剧题材和人物关系才能吸引观众?如果戏剧的主角只是六个年过六旬的老汉,戏剧情节的核心是老汉们在漫天黄沙中治沙植树,似乎离人们一般认为的引人入胜的题材距离遥远。但是,面对厚重的人生岁月、真实的生存状况,这样的戏剧又具备了戏剧艺术特有的严肃意味和现实价值。甘肃省演艺集团话剧院近期创作演出的现实题材话剧《八步沙》,就是一部以六个老汉艰难治沙故事为主线、带有扑面而来的粗粝现实意味和西北地域特色的作品。
该剧取材于六位老汉治沙植树的真实事迹,“八步沙”实有其地,位于河西走廊咽喉地带,是腾格里沙漠南缘凸起的一片沙漠,是甘肃古浪县最大的风沙口。1981年,隶属于甘肃省武威市古浪县的郭朝明、贺发林等六位须发皆白的老汉,按下红手印,开始治沙植树的艰难历程。以六老汉为始,三代人前赴后继、付出至今,让八步沙荒漠变林场,焕然一新。2019年,中宣部授予八步沙“六老汉”三代人治沙造林先进群体“时代楷模”荣誉称号。这样一个题材,真实事件的铺排、真实人物的出现,很容易让戏剧性让位给宣教意味,变得乏味和无趣。好在,《八步沙》的创作演出,让我们看到一个扎根西北、有深厚基础的地方院团创作上的实力,呈现在舞台上的,既有深沉厚重的主题内涵,也有悲喜交加、风味独具的色彩甚至趣味。
话剧《八步沙》剧照。
戏剧的篇幅所限,剧中治沙植树的六个老汉,自然有主有次、有虚有实。《八步沙》用主要篇幅,塑造了以陆沙娃为代表的典型人物形象。1982年,曾当过村支书的陆沙娃,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眼看着妻子背井离乡去讨饭维持生活而无计可施,被女儿指责:“你还是个男人吗?”内心彷徨而痛苦,却依然只能把手中讨饭棍子递给妻子。当他接过公社许书记给的任命书,组织成立护林队,被压抑许久的斗志豁然爆发。对他而言,公社给每一个人一个月四十三块钱的工资,只是生存的基本保证,重要的是,在贫困了几乎一辈子的西北男人身上,还有没有可能因为自己努力而让一成不变的日子发生改观,好坦然面对女儿。因此,《八步沙》以“讨饭”为戏剧开端,却为后面陆沙娃矢志不渝治沙植树行为找到了非常坚实的心理动机。戏剧主线以治沙为主,但也腾出篇幅专门写了这样一场戏,戏中陆沙娃治沙种树小有所成、拿到第一笔分红后,赢得了妻子儿女佩服的眼光。这不只体现出老汉种树背后付出的无限艰辛的可敬可佩,更是一个西北男人在困境中绝地反击的意志力量。
比起一般戏剧,《八步沙》确实没有跌宕丰富的人物冲突、情感纠葛,更多着笔的是人与自然的矛盾,以及在这巨大矛盾前人类改造自然的虔敬与辛劳。这不是一时一地几个人的剧情故事,这是具有强烈时代意味和激励色彩的人类共情。在戏剧中,这样的矛盾、这样的人物,同样具有了相当的戏剧性,同时也具有了庄重深沉的意蕴内涵。
话剧《八步沙》剧照。
当然,该剧的深厚意蕴不仅局限于几个花甲老汉改造自然的毅力与勇气,也描摹出时代与社会变迁下,中国西北一带百姓观念的变化,从历尽千辛万苦建设绿色家园中,分享到社会发展的时代红利。当遭遇过沙尘暴,当有越来越多的种树二代、三代自觉成为八步沙绿化接班人之时,六老汉成为劳模人物,也正说明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发展理念已深入到包括西北百姓在内大多数中国人的认知之中。
《八步沙》不是始终以严肃口吻讲述一个高高在上的故事,那种普通民众充盈的性格趣味和西北百姓的乐观精神在戏中也不时闪现,成为调剂戏剧节奏很好的方式。剧中的趣味因素不是直接奔放的喜剧效果,更多的是来源自生活本身和地域特色的一种会心的趣味,这是戏剧舞台抓人的所在。当陆沙娃第一次从治沙造林事业中分红,全家人憧憬起美好未来——要不要买一台电视机,对于一个长期以来处于贫困的家庭来说,这是一个有趣的争议,让观众觉得盎然生趣的同时,也感觉到生活慢慢变好那种沁润人心的幸福感。该剧在刻画六老汉治沙时的坚毅性格的同时,也不忘挖掘人物性格中的喜剧性,比如一直拿着算盘、用朴实而陈旧观念衡量着收支出入的王福生,他的不合时宜、斤斤计较,在产生喜剧效果的同时,也让老头们的倔强付出更显得珍贵。
话剧《八步沙》在京成功首演。
戏剧人物的个性神采,往往是戏剧创作必须着力的核心所在,《八步沙》中陆沙娃、王福生都是六个老汉中形象鲜明的人物,还有一个让观众特别记住的“闯入者”贺老三,也是该剧人物中个性较为丰满的人物。在六老汉辛勤造林的同时,放羊人贺老三因为羊群偷吃树叶,时不时与老汉们产生瓜葛甚至矛盾,显示了这个生长于恶劣环境下的普通人的精明。但在日常人际中,贺老三又是一个恪守传统、有恩必谢的人。为了感谢陆沙娃的指点,喜得孙子后,一定让陆沙娃帮助起名,“树生”的名字,其实是陆沙娃对“八步沙”的期望。戏剧性的跌宕,让剧中贺老三从喜剧性人物转变为悲剧性,在一次带来巨大灾难的沙尘暴中,树生被淹没了。这个来源于当代真实事件的戏剧高潮,使得贺老三疯了,也深化了以陆沙娃等六个老汉治沙植树的艰难与深刻价值。
《八步沙》另一个特色就是强烈浓郁的地域特色和地方风情。一个扎根于西北区域、有着深厚地域情结的话剧院团,演出地方现实题材,熟悉的地域风情、熟悉的人群状态,在剧中便水到渠成地形成了一种强烈色彩,我们甚至可以把这种“神色”上升为“陇味”。场面上,扑面黄沙土丘中,六老汉居住的“地窝子”,甚至连生火的炉子应放在什么地方的细节,戏剧都做了细致的安排,这种粗粝真实的景象,带给剧场里观众强烈的真实感。《八步沙》还把西北民众熟悉并喜爱的秦腔引入剧中。无论是六个老汉用《沙家浜》中“十八棵青松”秦腔唱段的高亢演唱来为出行治沙之始增添英雄主义色彩,还是后面情节中安排秦腔板胡旋律的反复出现,都放大和凸显了本剧的西北味道。当然,这种味道也和演员深厚自然的表演功力有关,饰演老汉的演员多是甘肃省话剧院退了休的老艺术家,如康爱石、常贵顺、郭宝泉等,他们对这片土地和人物的熟悉,使得六老汉举手投足,像极了剧中人物,像极了观众心目中的西北老汉形象。
当然,作为原创新作,该剧还有可以提高打磨的地方,特别是主要人物的动机心态与性格发展问题。明代戏剧家汤显祖曾用“意趣神色”来概括他心目中戏剧创作的应有追求,这种概括即使放到现在,也是值得创作者深思的。从“意趣神色”的角度看《八步沙》,是很有特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