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物性人情,向来如是,但在东汉末年那个战乱频仍的年代里,故土之念往往成为一种被抽离乃至被放逐的情感。知天地之寥廓,便愈感万物苍茫,灵魂像风雨转蓬,难得安顿。在历史的尺度里,那颠沛流离的痛苦不过是史书中寥寥几笔,但对于任何个体而言,却可能茫无涯际,也因此构成了一种蕴藉悲悯、烛照幽微的戏剧张力,地下暗河似地在漫长岁月里汹涌奔腾。由甘肃省秦腔艺术剧院新近推出的秦腔新编历史剧《蔡文姬》(编剧张泓,导演韩剑英,主演苏凤丽)以“文姬归汉”故事为题材,不落窠臼地跳出历史叙事的地表,从个体处境和人文视角出发,找到并较为新颖地揭开了其中蕴含的常遇与常情、坚韧与高贵的偶然之必然,赋予了这个故事新的历史重量和新的时代内涵。
“文姬归汉”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以郭沫若编剧、焦菊隐导演的话剧《蔡文姬》为代表,此题材的舞台创作也非常多。当我们从中感受到文化凝聚的力量鼓荡于历史叙事之际,蔡文姬同时作为文学家、史学家和在战乱中命运颠沛流离的个体身份,不可避免也持久地引人发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说赋予历史意义是史学家的本能,那么拨开历史而进入到具体个体的命运处境当中,我们或许可以得出答案:一方面,她是一个女性,是妻子、母亲和女儿,是汉末社会伦理关系中微妙生动又富有温度的一个人,而“家”则成为归集其身份情感的最大执念;另一方面,她是一个知识分子,她博闻强记、聪慧多才,无论是家学渊源还是个人抱负,都让她必然秉承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文化使命感,使个体的情感执念向民族凝聚团结的主题升华。秦腔《蔡文姬》的新颖发现在于,它在蔡文姬于战火离乱、颠沛流离而灵魂难以安放的处境中,找到了她多重身份互为表里、牵扯映衬,又极富张力、极具代表性的精神寄托,即亲自重撰其父蔡邕的史学著作《汉记》。这里隐约能看到某些前人走过的痕迹,但对于秦腔《蔡文姬》来说,那触动人灵魂的自我救赎,却让人眼前一亮。
秦腔《蔡文姬》以续撰《汉记》为主线,通过蔡文姬“去汉”之取义救人,“归汉”之去留两难,“归来”之窘困迷茫,直至发现汉简而重拾信心等一系列情节,较好地将蔡文姬曲折坎坷的一生和丰富复杂的性格心理刻画了出来。在那个战乱年代,蔡文姬国破家亡、被掳离乡,又辗转乡愁、离亲归汉,一生坎坷似乎永远流离于人类极致的边缘,留也留不住,求也求不得,唯有那因战乱而积薪有限、传承堪忧的一息史魄文胆,成为她最后的灵魂救赎。在生活的色彩皆成黑白之际,似乎苍穹投下了一束悲悯之光,让她始终敬畏、能够坚守,让她感受到苦难背后从未散逸、凝聚着人类共情的文化魅力,体现出文化传承的风骨与韧性。
蔡文姬被掳进入草原,这是她人生命运中的重大事件。被掳属于无奈,嫁给左贤王哪怕不是出于爱情,也一定是因心有安处。让她心安的是什么呢?是左贤王懂她,堪为知音,但更重要的是这给了她护持心中一念的依靠,使得个体所依赖的家和文化身份所承载的赓续文脉的执念有机统一。这段情节叙述得略显简单,仍有一些细部有待打磨和展开。比如左贤王作为草原雄主,对蔡文姬从敬佩到怜爱直至走到一起,一定也夹杂着蔡文姬从无奈到感念到与之彼此欣赏的过程。正因有了这个过程,蔡文姬归汉时的去留两难才更加感人肺腑。文姬归汉同样属于重大事件,不仅作为历史或民间传说的“事件”,而且作为个体漂泊多年重新面对中原正统文化所进行的又一轮心理构建过程。尽管我并不认同剧中以贞节为心理处境的审考环节,毕竟汉代历来以孝治天下,贞节观念并不强,但它把蔡文姬重新放到一个普通女性的角度去梳剥命运给她烙下的伤痕及她可能失去的东西,依然给人心中一悚的震撼。
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一定是让演员十分钟爱的,但挑战也不言而喻。因为蔡文姬身上内慧于中的史家风骨、文人气质和她所遭遇的曲折命运、所流徙的苍凉环境,本身就是一种多层叠加、复杂交织的状态。饰演蔡文姬的苏凤丽是梅花奖得主,其肖派唱腔如转折回廊、遮云望月,在看到她表演的那一刻,一种熨帖感便如吹炭生火般蔓延开来。她一出场,那段“罡风烈赤焰卷火海一片”的唱腔,对于素来豪阔高亢的秦腔来讲,其实是较易“高调”的。她似乎意识到蔡文姬应该不太一样,在自怜身世的内核里应该蕴藏着某种信念或更加深沉的东西。情感的欲扬先抑,嗓音的欲放还收,乃至于形体动作的小意收掖,都表明她努力想将一个女性知识分子的感性和理性立体地塑造出来。蔡文姬被掳去汉、去胡归汉的几场戏中,苏凤丽的嗓音愈唱愈亮,给出一种烟云渐远、情感渐占上风的调性。这是天赋使然,却恰到好处,就像人物渐渐放下一些负累,让蔡文姬作为妻子、母亲的情感身份彰显了出来。
被掳去汉失去一个家,去胡归汉再失去一个家,那么归汉之后呢?编剧大胆设想了蔡文姬可能才华散逸再难堪续修《汉记》重任,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也合乎情理。毕竟她也是普通人,命运坎坷,颠沛流离,无书可读,凭记忆怎能复现已焚毁的《汉记》原貌?或许曹操考检她的情节略显粗糙,蔡文姬重返故园后跟婢女月儿之间的互诉衷肠也可前置和丰富,但总体思路是对的。于是,这部戏的高潮就在常规的“去”和“归”之后延伸出了一个重大命题。在知识分子自觉赓续文脉的历史构建之外,还原其作为个体存在的命运感,而这恰恰是一种文化或文明特别重要的人文情怀,是文艺作品以人为核心的价值所在。离汉难,归汉更难,可当考检才华遇窘再遭流言蜚语,又听闻左贤王死了,蔡文姬心中的一个个家都塌了,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都失去了,而唯一支撑她的是父亲蔡邕可能留下的《汉记》残简。
在这个意义上,蔡文姬回到故园就像是向死求生:“难觅残简晨入梦,梦中琅琅读书声,惊起披衣寻梦影,不觉移步到园中……”这是一大段带高腔伴唱的情节,伴唱所述之景与蔡文姬所忆之事,跟蔡文姬踽踽独行的身影让人无限垂怜。我特别看重这一段戏,文质彬彬又苍凉不尽,是此题材叙事中难得一见的。如果说着眼于去汉归汉的大多数蔡文姬形象仍停留在她作为女性的民间想象的一面,那么这部戏就在她作为知识分子的角度给出了一个充满人文关怀的回答。苏凤丽的肖派唱腔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她将嗓音从内敛到打开、情感从细描到释放的过程规行矩步地表现了出来,显得雅正又有张力,摇曳又不失之轻柔。每一个剧种都会有各自的风格特色,有的粗犷,有的优美,但并不代表演绎具体人物时也要完全依此腔格声色。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往往能够依据人物去博采众长、别开新枝。苏凤丽饰演的蔡文姬,多少能听出看出一些对京昆及其他地方剧种的借鉴,而她控制声腔的分寸、节奏和呼吸,也自内而外体现出为人设色、以情带腔的鲜明特征,这是很值得注意的。
秦腔《蔡文姬》的导演和舞美也可圈可点,比如较好地戏曲化、意象化,舞台简洁,调度流畅,部分场景如云烟布置的意境营造等,都很出色。当然作为一部刚刚立在舞台上的作品,这部戏难免还有一些有待打磨提升的地方,主要是人物的行为逻辑和情感关系需要进一步理顺,部分在前文已经提到,不再赘述。总体上看,这是一部有着较高立意并有自己独特创新挖掘的戏,也是一部以人物致胜而成全演员的戏,是近些年甘肃舞台艺术创作中令人欣喜的成果,经打磨提升而在全国创作版图中留下显目的足迹,也是可期可待。
(作者系《中国艺术报》新闻部副主任)